啾茵尼 ⃒⃘⃤

Of course it is happening inside your head, but why on earth should that mean that it is not real?

附骨之疽(完结)

前篇在合集里

私设多,如果有bug请原谅



 

 

(一)

狭间黑暗又潮湿,居于阴阳两界之间,瘴气弥漫。

蛇神坐在白骨堆砌的高台上发呆,伸出手抓住一缕迷雾,感受阴气与阳气的冲撞。

 

“我要是把你生出来是个畸形,”蛇神摸摸隆起的腹部,自言自语,“你可别怪我。”

身体里的小生命如同听懂了一般,轻轻动了动,像在安抚他别担心,又像是急于出来看看这个他未曾谋面的世界。

 

蛇神微微笑了,在这黑暗里,没有人知道诡计多端的蛇神,也会有这样温柔的一面。

 

 

一阵剧烈的痉挛从下腹传来,他知道是那孩子迫不及待地想出来了。

痉挛和疼痛如海潮一样,一浪强过一浪,铺天席地向他涌来。

蛇神紧绷着身,努力让自己腹部的收缩变得规律,但天羽羽斩横亘在他的胸口,让他呼吸更加困难。

剧痛使他的身子颤动,他的额头已布满层层的冷汗,他的手死死地攥着柔滑的袍袖,隔着布料都能把指甲嵌入肉里般用力。

 

他全身已疲软不堪,但他不能失去意识,因为这阴阳狭间没有其他人来帮助他。

要保住这个孩子的命,必须靠他自己。

 

前所未有的疼痛如云雷一般从八岐大蛇腹部碾过,激得他下肢不由自主地幻化出蛇尾。他努力从剧痛带来的眩晕中找回神志,勉力继续用蛇尾收缩着腹部。

剧痛几乎使他神志不清,但他却一声不吭,不是因为他觉得有失身份,而是他已把全部力气都用在下腹,分不出丝毫别的力气出声。

 

他死死咬住下唇,白鳞蛇尾在层层叠叠的袍裾中起伏,那里已露出一个浑圆的蛋尖,正随着收缩缓缓向外挛动。就像春天刚发芽的雏菊,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蛋已露出大半,蛇神被折磨得已然浑身颤抖,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将它完完整整地生出体外。松开满是褶皱的衣袖,挣扎着伸手去够那只蛋。

他把蛋捞在怀里,不顾下身的血水和污秽,终于瘫软地倒了下去。

 

 

 

“醒醒,醒醒。”

蛇神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拍他的肩膀,他想让那东西不要打扰他睡觉,便不耐烦地侧过身子。

然而那股力量见叫他不醒,向他的臂弯处移去——

——那里放着那枚蛋!

 

蛇神倏地睁眼,一边牢牢护住怀里的蛇蛋,一边凝聚灵力向刚刚那股力量砸去。

 

两股强大的灵力冲撞,震荡在阴暗狭间,溅起一大片尘雾。他尚未恢复的身体受到冲击,胸腔与尚留在体内的天羽羽斩齐齐轰鸣,呕出一口血。

 

薄雾散去,浮现出一头巨兽。

烈烈鬃毛,狰狞爪牙,威武地立在他几步远的地方。

 

蛇神微微把手抬高一点,用袖子完全遮住蛇蛋。

 

“吾名伊吹,乃奉高天原之命前来看守汝。”巨兽抖抖鬃毛,甩去尘灰,没有在意蛇神的小动作。

 

“怎么,是怕我再逃出去吗?”蛇神开口嘲讽,声音有些沙哑,失了威严,“真看得起我。”

“请便吧。”他淡淡地冲镇墓兽点点头,转过身装作假寐。

 

镇墓兽对他的冷淡态度也毫不意外,迈出巨大而轻柔的脚爪,无声地走到较为干燥的狭间裂缝出口处卧了下来。

 

 

蛇神在镇墓兽走得较远后才睁开了眼,小心翼翼地拨开袍袖,打量着这枚蛋。

蛇蛋约有十寸,莹白的蛋壳上有形似电弧的黑色纹路,揽在臂弯里刚刚好。

蛇神此前从未生育过,他虽然知道自己由于混沌出生,也有孕育生命的能力,但他不知道这个蛋里的孩子要怎么才能破壳,难不成要他自己孵吗?

 

他用手抚摸过蛋壳上的纹路,感受到里面有什么隔着蛋壳轻轻碰了碰他的掌心,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他小心翼翼地把手掌放在蛇蛋顶部,尝试着往里面注入灵力。

随着灵力的注入,里面小生命的跃动更加明显。他甚至能感受到小家伙汲取灵力的急不可耐,看来是很想出来见见这个世界啊……

 

没过多久,蛇神感到灵力渐渐耗尽,不得不停止输送灵力。

是自己太虚弱了吗,这小家伙怎么这么贪心?蛇神屈起指关节敲敲蛋壳,蛋在他臂弯里微微摇晃了一下,像是在抱怨他扰人清梦。

 

看来这个方法是有用的,蛇神默默思忖,轻柔地抚摸着蛋壳,每天输送灵力才能助他早日破壳。

这小家伙……长大应该是个难缠的孩子。

 

 

 

蛇神坐在高台上,蛇蛋正安安稳稳躺在他层层叠叠的繁复袍服之中。

这里的时间流逝不易觉察,这几天他一直给小家伙输送灵力,这孩子像怎么也吃不饱一样一直汲取,却总也不破壳,害的他只能用一切其他零碎时间来恢复灵力。

他怀疑这孩子是不是在玩他,有时候烦躁了甚至想直接把蛋壳砸开。但当他每次触摸到莹白的蛋壳,感受到里面生命的律动,想到里面的小家伙期待着外面的世界,他就又不忍心了。

 

可能他还没准备好吧,蛇神看看那枚蛋安静地沉入梦乡,想到,期待着外面的世界,又对于即将到来的未来感到不安。

 

就像他自己,明明总有办法拔出禁锢着他的天羽羽斩逃出去,但他却不想动。逃出去又能怎么样呢,是继续在人间做个闲散的旅人,还是继续做着为高天原众人不齿的事情。

须佐之男又不认识他,再去想尽办法颠覆天照的秩序有什么意思呢?再去和须佐之男斗个你死我活,好让他再被伤一次心吗?

他累了,不想再花费力气想办法让须佐之男想起他了,他不在意了,只想让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不过这里实在是无聊,蛇神托着腮环顾四周,想找个解闷的对象。

他望见了趴在远处的镇墓兽。

蛇神手脚上铐着长长的锁链,也懒得动,因为每次稍微动一下,锁链哗啦哗啦的声音就吵得他心烦。

 

“喂,”他懒洋洋地开口,“那个谁……”

镇墓兽耳朵动了动。

“哦……镇墓兽。”

 

镇墓兽把头从前爪上抬起来,终于把毛茸茸的脑袋转过来:“有什么事吗?”

“靠近点呗,”蛇神说,“一直这么隔空对喊很累的。”

 

镇墓兽想,哪里累了,不就是正常说话的音量,加上回声显得大了许多吗?

但它还是向蛇神处走了几步。

“怎么了?”

 

“没事,就是太无聊了,和你聊聊天。”蛇神轻松地说。

但镇墓兽浑身紧绷起来。他在高天原的时候就听说过蛇神擅于蛊惑人心,许多神使都被他摧毁心智,化为腐水。

 

“谁知道你是不是想毁我心智,帮你逃出去。”

“诶,”蛇神似乎对他的反应感到些许无奈,随即说道,“这你放心,我暂时没有这种打算。”

镇墓兽依然警惕地盯着他。

 

蛇神也不在意,感兴趣地问它:“你到底是个什么?狮?虎?还是什么东西?”

 

“我是神兽。”镇墓兽绷着脸。

“哦,”蛇神作恍然大悟状,“所以其实你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

镇墓兽有些恼怒地瞪着他,但蛇神看见它的表情,笑得更畅快了。

 

“那你怎么会来这里看管我啊,”蛇神笑完了,似乎觉得逗这镇墓兽很好玩,又问道,“这里阴阳之气混杂,清气与浊气相互冲突,并不利于修行。你也不和我说话,这么过上个几百年,你不怕你变成个哑兽吗?”

 

“须佐大人派我来,我便来了。”镇墓兽似乎也不愿变哑巴,便言简意赅回答道。

“须佐?”八岐大蛇怔了一下,随即又恢复若无其事,“那你应该是和他关系很好才愿意来这鬼地方受罪的吧。”

 

八岐大蛇不愿就着须佐之男的话题再聊下去,自己又挑不起什么其他的话头,看镇墓兽没什么反应,便也不想再聊下去了,便打算结束这对话。

 

谁知镇墓兽低声说:“须佐之男大人是我的恩人。”

“我小时候差点被鹏鸟叼走,是须佐大人救了我。”

 

八岐大蛇一句话梗在喉咙,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还未等他细想,便已脱口而出:“可是在离海边的谷地?”

镇墓兽奇怪地看他一眼,说道:“时间太过久远,记不清了,我只隐约记得附近有一棵很高很高的扶桑树。”

 

“那你是如何知道就是须佐之男救的你?”八岐大蛇感到自己的声音都在颤抖。

“我一直记得他的神力波动,在我想要为了报答他而请愿来此之时又问过他,他说是的。”

 

八岐大蛇眼中划过一丝震惊,随后又慌乱地掩饰下去。

他的记忆就像一团毛线,扯住一个线头,其他部分也随之被拽出来。

 

他想起来很久之前,他还是条小蛇跟在须佐之男身后,逃离那被烧为灰烬的地方之时,路过离海不远的谷地,看见一只小兽伏在石头后面呜咽,不远的树杈上立着一只金翅鹏鸟。

那正是一棵参天的扶桑树。

 

他当时饿得发慌,想先鹏鸟一步把那小兽吃了。但须佐之男拦住了他,救下了小兽,仔细地为它治伤。

 

他为什么能记得这么一件久远的小事呢?

啊……是因为须佐之男当时向他承诺“如果你不吃这幼崽,我就去把那鹏鸟打下来给你做晚饭”。

那可是金翅鹏鸟诶!银蛇当时又诧异又怀疑,他和年少的须佐之男刚认识没几天,还没有那么熟,他怎么就肯去为他打一只最凶猛的上古巨禽?

当然最后须佐之男没能做出这天底下头一份的烤金翅大鹏。鹏鸟看那幼兽已没有机会成为它的晚餐,便展开双翅悻悻地飞走了。最后他们还是靠银蛇在离海里捕上来的鱼做的晚餐。

 

“你说这是个什么兽类呢?猫?”银蛇看着幼兽津津有味地吃着生海鱼,问须佐之男。

“不论是什么兽,既然被我们遇到了,就不能见死不救,”须佐之男答道,“我们救下它一定是有冥冥之中的缘分的,只是我们还不知道罢了。”

“不就是你也不知道嘛,”银蛇接过须佐之男递过来的处理好的鱼,嘟囔道,“何必说的这么冠冕堂皇……”

 

 

这就是须佐之男你说的缘分吗?千年后的今天,你把我禁锢在暗无天日之地,派我们曾经救下的小兽来看管我?

八岐大蛇苦笑一声,感到疲惫极了。

 

 

“他说他当时看我太饿,还给我吃了一顿海鱼……”镇墓兽看他神色不对,有点担心地问道,“你没事吧?”

“嗯。”八岐大蛇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以后我们再聊吧,我有点累了。”

 

镇墓兽没有反驳,点点头起身走了。似乎他也觉得狭间太无聊,和别人说说话也可以,哪怕这人是十恶不赦的蛇神。

 

“唉……”八岐大蛇看着走远的镇墓兽,忍不住又叫了一声,“他真这么说?”

“嗯。”镇墓兽虽不知道八岐大蛇具体指哪一句,但还是回答道,“他说既然我有再次见到他的缘分,那自然也有来狭间见你的缘分。”

“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能帮上须佐大人的忙,我也是很开心的。”

 

 

 

(二)

随着最后一丝灵力没入,蛋壳上窜起细小的磷火,渐渐虚化化作云雾拂去,一个婴儿出现在八岐大蛇的怀里。

他似乎也知道束缚着他的蛋壳的消失,睁开了眼睛,灵动的紫眸一眨不眨地看着八岐大蛇的脸。

八岐大蛇见他一动不动盯着自己许久,怀疑是不是自己外貌太阴暗把孩子吓呆了,不由得露出一丝慌张。

那孩子看到八岐大蛇的表情变化,咯咯笑起来,用小手去抓他垂下肩头的长发。

八岐大蛇这才松了一口气,任由他抓着自己的头发玩,考虑着怎么把孩子送出去。

 

把孩子留在阴阳狭间肯定是不行的。这里毒瘴弥漫,阴阳两气冲撞混杂,对普通人的身体心智十分不利,更别提对刚出生的婴儿了。

正因为此处环境如此恶劣,他才被看押囚禁在这里。

别看镇墓兽不太正经的样子,但肯定是有深厚神力的基础在的,不然也不能被派来镇守邪神。

如果不是这地方浊污太重,镇墓兽也不至于连个人形也化不出来。

他一定舍弃了很多吧。八岐大蛇看了看镇墓兽的方向,有些可笑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同情它。

 

他自己是不在乎这点浊气对他的神力有什么影响的,如果他想,他甚至可以把它们化作己用。

但孩子不行,他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在一个暗无天日遍布怨恨的地方成长,他必须把他送出去。

 

 

八岐大蛇轻手轻脚地走到镇墓兽不远处。镇墓兽正将脑袋搭在前爪上闭着眼睛,看起来是在睡觉。

八岐大蛇屏住呼吸尝试从它身边经过,奈何他刚靠近狭间之门,镇墓兽便察觉到了。

它支棱着的耳朵动了动,睁开眼睛,先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不紧不慢地走到八岐大蛇的面前,坐在后脚上,尾巴在地面上一甩一甩,审视地看着八岐大蛇。

 

八岐大蛇泄了口气,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是不能出去,即使侥幸踏出狭间之门,还卡在他胸腔的天羽羽斩也一定不会让他好过。

“我相信你知道你踏出这扇门会发生什么。”镇墓兽说。

“我知道,”八岐大蛇语调平平,“我的灵魂和肉体会被天羽羽斩撕扯的生不如死,神力流失最终如凡人般死亡。”

“既然知道,你最好不要想着要出去。”

 

八岐大蛇把镇墓兽从头到脚打量了几遍,直盯得它毛骨悚然,以为自己才是被镇压的那个。

“那……”八岐大蛇最终无可奈何地发现这是他唯一的办法了,“只好拜托你了。”

 

“什么?”镇墓兽僵硬着身子被打量许久,感觉自己像是人类集市上待估价的家禽,机械地问道,感到不会是什么好事。

 

“帮我把这孩子送出去吧。”

镇墓兽看到八岐大蛇撩开袍袖露出的婴孩,震惊了。

 

“你拐别人孩子干嘛?”镇墓兽脱口而出。

它第一反应是八岐大蛇拐跑了别人的孩子,然后反应过来这么做毫无意义。八岐大蛇再怎么是个怪异的堕神,就算他脑子缺根弦到去勾引自己的行刑者,也不会做出偷人孩子这种缺德事。

等它看到八岐大蛇无语的目光,再看看他娴熟将那孩子护在怀里,还细心地捂住孩子的耳朵,防止孩子被镇墓兽刚刚有点大的声音吵到的一系列动作,镇墓兽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再次震惊了。

 

“你也知道这狭间环境不适合小孩成长,”八岐大蛇面对着镇墓兽因震惊而睁的无比大的眼睛,继续自然地说下去,“既然我不能出去,那不知能否麻烦您。”

“……”镇墓兽还维持着震惊的状态,总感觉自己知道了什么秘密,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也就一个多月前吧。”八岐大蛇极为礼貌地回答道,还贴心地帮镇墓兽震惊的合不拢的下巴扶上去。

 

一个月!他来这里也才一个月左右,为什么它什么端倪都没发现,它不是个合格的镇墓兽,对不起须佐大人的期待啊!

八岐大蛇又贴心地理了理它凌乱的鬃毛。

 

镇墓兽从自己向须佐之男疯狂磕头谢罪的想象中抽身出来,恍惚了半天,憋出一句:“……和谁?”

“……”八岐大蛇停下理鬃毛的手,直起身直面盯着镇墓兽,微笑。

 

镇墓兽从八岐大蛇的沉默中总算冷静下来了一点,既然八岐大蛇不说,肯定不是个阴谋,不然他肯定会编出一堆天花乱坠的理由使人深信不疑,甚至可能让它深深地同情起他。

看来是真的有什么难言之隐,镇墓兽看着八岐大蛇微笑却紧抿的嘴唇思忖道。

 

“我们还没有熟到这种地步吧?”镇墓兽还是有些怀疑,“你这么放心让我把他带出去?你不怕我找个地方把他解决了吗?”

这一个月来,八岐大蛇倒是不时找镇墓兽说话,镇墓兽也会聊上几句,他们关系相比于犯人和看守缓和许多,但也仅限于此了,实在不是能把孩子托付的关系。

 

“你说的不错,我是担心你对他不利,”八岐大蛇优雅地说,“但我相信像您这样仰慕须佐之男的神使,内心充满着正义的光辉,是不会行此等不仁不义之事的。”

“所以,我能把他放心地交给你,也请您能帮他找个容身之处。”

八岐大蛇微微垂首,向镇墓兽低下了他一向骄傲扬起的头颅。

 

“……好。”镇墓兽沉默许久,最终答应了八岐大蛇的请求。

八岐大蛇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点,他刚才斟词酌句,生怕哪一句话不对,镇墓兽沉默之时,他是真的紧张于镇墓兽拒绝或者当场处决这个孩子。

但他未显露神色,轻轻地把怀里睡得正香的婴孩交给镇墓兽:“感谢。”

 

镇墓兽小心翼翼地低下头让八岐大蛇把襁褓固定在它的脖颈上。

它向门走去,步伐轻而缓。狭间之门感应到它,渐渐显现出来。

 

“还有……”八岐大蛇突然出声,镇墓兽转头,八岐大蛇仍然是那副优雅而自得的姿态,“还请不要让这孩子知晓他的身世,我这种身份……只能给他带来困扰。”

镇墓兽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点点头,看着八岐大蛇淡淡微笑的样子,莫名感到心里有些难过。

 

“拜托了。”

狭间之门随镇墓兽的踏出再次隐去,八岐大蛇在门后儒雅地颔首。

 

 

 

(三)

深秋已至,红枫黄叶漫山遍野,烟红深紫明艳地交叠,如云霞般绚烂,团团锦簇在伊吹山间。

就在那最是高耸的山顶林间,坐落着一座寺庙。从中传来的诵经声依着寺庙中香火悠悠地浮动,更显寂静。白雾似的烟火从燃着的线香上袅袅升起,氤氲开山林浓重的颜色,竟也为亮色增添了一抹沉稳的庄重。

 

传闻这寺庙中有一神子,自天地山涧而生,受香火供奉。得见者少之又少,有缘之人才得拜见。这寺庙前香客信众来往不绝,皆是为那一点机缘,听神子一句诵经,以求庇佑。

 

 

“……保佑我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请佑我家人安康幸福……”

香客们向高高在上的佛像低身跪拜,默念着心中或朴素或虚妄的愿望。不得见神子,就拜一拜佛像,也不求是否灵验,只图心中有个安定念想。

 

一少年压低斗笠,身形在信众的低声默念中穿行而过,踏过被风吹散的一点香灰,避开络绎不绝的人群,从寺院偏门而出。

 

轻手轻脚地关上门,他才将斗笠从头上取下。虽已入秋,却暑气犹存,那少年嫌凉的不够痛快,仍拿着斗笠为自己扇着风,

“一个个有点什么鸡毛蒜皮都想来求我,我又不是真神仙。”他一副俊朗的少年模样,出口的话却像是忍耐许久过后的一吐为快,“啧,还日进斗金,自己做点实事不比求神拜佛来的强?”

 

他换下僧袍,着一身劲装短打,比起在禅坐上闭目握珠之时的慈悲之像,此刻他黑沉沉的眉目压下的一丝不耐,更平添几分锋利。

若此时被那寥寥的几个有缘之人看见,也未必就能认出这正是那出口成章,诵经渡人的天生神子。

 

然而此时此处空无一人,只有这换下僧袍的神子踏着一片秋色,眯眼望向山头栖霞。

 

扇了一会,见落日低垂,他把斗笠随手一扔,便利落地挑了条穿林小路下山。

 

 

 

神子无父无母,自小在山寺中长大。听老住持说发现他时他只一个孤零零的婴儿,身上再无任何与双亲有关的凭据。

神子尚年幼之时,最是喜欢缠着老和尚再讲一遍发现他的故事。

 

那天伊吹山本晴空万里的好天气,山头却无端压来层层黑云。眼看着就要下暴雨,弟子们急匆匆跑去关殿门,却见一个足月大的婴儿裹着襁褓,被放在正堂佛像前的蒲团上。

那弟子连忙向老住持说明了这件奇异之事,老住持闻罢赶来,正好目睹原本沉睡的婴儿被嘈杂人声吵醒,放声啼哭。

霎时间天地变色,屋内外狂风大作,惊雷电光在天际乍裂,随着婴儿啼哭隆隆地响起,有如巨龙在云中翻滚。寺院外一棵濒死之树无端蹿起火苗,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熊熊燃烧。

 

一群僧人又惊又惧,老住持虽年近耄耋,但到底是精神矍铄,阅历更为丰富,便也不惧,拿了个果子来哄婴孩。

婴孩被引去了注意力,哭声渐弱,雷声也跟着平息,拽着老住持的一串菩提佛珠不松手。

 

那佛珠呆在历代住持身边,本已灵光将开,被那婴儿抓在手里,灵光却不减反增。

老住持心下惊异,见这孩子刚哭过的眼珠湿漉漉的,脸上泪痕还未干,抓住佛珠的小手却奇异的坚定,便暗道这孩子与佛珠有缘,于是把佛珠褪下来挂在孩子的身上,还安抚性地拍拍。

 

说来也怪,刚刚还嚎啕的孩子,身上挂上了白玉般的佛珠,便眉目弯弯,咯咯笑出声。刚刚浓重的黑云、轰鸣的惊雷和呼号的狂风,在孩子眉开眼笑的一霎那全都散去了。金日露出,又为山间林中洒下金光。

 

小僧们奔出殿外感叹风云的变幻莫测和天色的澄澈透亮,却惊异地发现那濒死的枯树不但没被烈火烧坏,还长出了嫩绿的新芽。

 

“这是天生地养的神子啊,”老住持喃喃道,“既入我山门,得在佛前,便与贫僧有此机缘。”

他双手合十,面对着佛祖金身和金身下的婴儿虔诚地拜了一拜:“我佛慈悲,贫僧愿尽绵薄之力,抚养此子长大,阿弥陀佛。”

其余众僧刚亲眼目睹奇异景象,对神子的身份深信不疑,也随同主持拜了下去。

 

神子便在寺中由老住持抚养长大。

他天资卓绝,出口成章,对于艰难苦深的佛法更是一点就通,在别的孩子还在和父母要糖吃的时候,他已经能静坐参禅一天,诵整本《金刚经》了。

 

听过神子诵经的僧人自愧不如,香客道他惊为天人,说得听神子诵经解命者,苦怨得散,心神得安。

一传十十传百,来寺庙的信众越来越多,香火不绝,只为求拜神子,神子也不厌其烦地为他们诵经安抚,久而久之,这座寺庙也被称之为伊吹山神寺。

 

然而受人们的朝拜是一回事,做一个正常人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神子长久为人们祈福,纵然是慈悲为怀,也不免心生乏味,对于多数事物兴味索然,却独独喜欢上了饮酒,常常偷溜去山下买酒喝。

 

一次老住持无意间发现他在禅房里饮酒,长叹一口气道他破戒。

但神子却不紧不慢地说:“我心中有佛,渡人向善,又何必在乎是否吃了一口酒。”

老住持想了一想,见他说得在理,便由他去了。

 

神子愈加肆无忌惮,常常拿着酒饮,甚至带回寺院喝,被同门师兄弟发现了也不避开,潇洒的很。

寺里众僧本就见他小小年纪便受了这么多供奉,难免心生嫉恨,总明里暗里地嘲讽。和他同龄的小和尚们见他更为成熟又寡言,觉得没有共同话题,也不与他多加玩耍。如今见他如此无视寺规佛法,更是不屑理睬。

神子本就将人的关系视为身外之物,不屑理睬,独来独往,也乐得自在。

 

 

神子在林间穿行。

他格外喜欢踩上枯叶时的咯嚓作响,就像脆弱的骨骸被轻而易举地碾碎成齑粉。

所以他每一步都踩在那些落在地上,却仍倔强的支立起来的枯叶上,抬起脚来再看见它们变为一摊碎末软趴趴地沾在地上,觉得很有意思。

 

他脚步轻快地下了山,到了人间的集市。

 

神子在市集里自如穿梭,来回张望数次,终于寻见了他上次喝着还不错的酒。

他往前一跨,大马金刀地将腰间的葫芦往小摊前一放,喊道:“老板,来壶酒,要最好的。”

“好嘞,”那摊主捧出一坛,“五十年的松练佳酿,你看如何?”

“成。多少钱?”

“九十三钱。”

 

摊主接过葫芦去给他倒酒了,神子掏出钱放在酒摊上,突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熟悉。

他警惕地四下张望,附近来往之人行色匆匆,神色正常,没有什么可疑的人。

那感觉转瞬即逝,神子正疑惑是否自己神经疲劳,出现了幻觉。却见一旁伸出一只手,勾住了酒摊上吊着的木牌,轻念出上面的字:

“玉樱甘露。”

神子转身望去,只见一黑发的儒雅男子立在不远处,读着木牌上的酒名。

感觉到少年注视着自己,那男子温和地转头,问:“我观小友似对品酒颇有见解,不知可否能为我介绍介绍这玉樱甘露?”

 

神子因与人交往甚少,为香客读经解道也只视作一安身立命之事,与人正常交流的本事早就在长时间的独来独往中日益生疏了。

他本不愿管这闲事,想喝哪样找老板去不就好了。但他见面前男子温和地看着他,等着他的回答,又奇怪地不忍拒绝了。

 

“这玉樱甘露,由早春重樱酿制而成,”神子最终开口回答,“入口微涩,细品回甘,口齿留香,有舒筋活络之效。”

神子停顿片刻,敏锐地注意到眼前男子虽表面较为正常,却有些病态的苍白,便又说道:

“我见阁下面色不佳,需温补阳气,饮此樱酒,较为适宜。”

 

“是这样啊,多谢小友解惑。”男子点头谢过少年,便又看起其它的木牌。

神子本以为这人听他说完就会买那樱酒,没想到他看了一会转身欲走,神子想着这人买不买酒与他自己何干,但转念一想那他刚刚的长篇大论不是白费了?这还是他几年来头一次和人交流长篇大论呢,岂不是在耍他?

 

神子没忍住,叫住男子,问道:“你不买吗?”

 

男子停住脚步,笑道:“说来惭愧,我此次出门,身上带的钱不够。”

“唯一剩下的这吊钱,”男子见少年怀疑地盯着他腰间的一吊钱,便解释道,“是要为家猫买菓子吃的。”

神子心中奇道,这人自己瞧着病病弱弱,却舍得拿那么多钱给自家猫买菓子吃。

 

他转头对那男子道:“既如此,我便请你一壶吧。”

神子把刚装满酒的葫芦从老板手里接过来,又给了几十钱,吩咐老板再装一壶玉樱甘露来。

 

“那便多谢小友了。”男子笑意吟吟地道谢。

神子也不欲在人多的集市上多待,他一拱手:“那我先走一步,阁下珍重。”

说罢,拿起葫芦,混入人群中,几下便没了身影。

 

 

回山的路上,神子暗暗惊奇于自己今天的举动。

心道,我可真是好心,又费了口舌讲话,还搭了一壶酒钱。

 

“好心什么呀,”一个声音闯进他脑海里,“可别是被人骗了。”

他身边并无他人,倒是那酒葫芦微微发着光,像是在说话。

“闭嘴,”神子很不耐烦,“就你话多。”

酒葫芦的灵光闪了闪,似乎翻了个白眼。

“我是在好心提醒你呀,”酒葫芦习惯了神子人后的性格,也没有委屈,“你今天居然主动和人交流,这么反常,我都不能怀疑一下了吗?”

 

神子也觉得有点道理,但他平日对陌生人总是敬而远之,不知道为什么独独对这个男子疏远不起来。

 

“你才开灵智几天?”神子虽知道酒葫芦在理,但还是嘴硬反驳道,“怎么就知道我平常是什么样子?”

酒葫芦还想说话,却被神子拍了一下:“快到寺院了,你最好别被发现。”

酒葫芦身上的光沉寂下来,临了还愤愤地抖了一下,差点把酒洒出来。

“哎你……”神子无奈,但已经到了寺门,只得压下回想扇酒葫芦一巴掌的冲动,把它别在腰后,走了进去。

 

寺里正在扫地的小和尚见他走来,连忙害怕地躲到一边,和另一个小和尚嚼舌根。

“你看他那样子……肯定是又去买酒了……”

“又不是真的有什么功德,老住持也真是,怎么这么惯着他?”

“有也是为研究邪术了吧,你看他来寺里这么多年,怎么都不怎么变样子的……”

“等老住持死了,看谁……”

“嘘,你说话小心点,别乱说……”

 

神子天生异于常人,百十来外的动静都逃不过他的耳朵,对这些窃窃私语更是听的一清二楚。

但他却充耳不闻,懒得理睬,绕过有大多数人群的前院回了自己的禅屋。

 

神子掩上门,点上烛灯,坐在禅坐上,长吁了一口气。

他是神子,心智坚定,不宜为外界所扰,但闲言碎语听得多了,又怎么会真的不为所动呢?

 

把酒葫芦从腰间拿下来,他又触到一块什么东西塞在他的腰后,摸出来一看,竟是一块玉。

“哇哦,”酒葫芦又跳了出来,“看来你没被骗,这玉上有灵气。”

 

神子把玉捧在灯下细细观看。

这块玉色泽温润,在烛灯下泛着柔和的光,可以看到被一层薄薄的灵气包裹住。

玉上雕的蛇纹精致而不繁杂,摸上去冰冰凉凉。

神子捧着这玉一会,心中刚刚被激起的浮躁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是个好东西。”神子脑海里闪过黑发男子的脸,却无法想起他的容貌。

真奇怪……感觉,自己应该是再找不到那人了。

想把玉还回去也不行了吧……

他暗暗叹气,收好玉,回手把在烛台边危险地蹦哒着的葫芦扣了下来。

 

 

 

“你就这么把那跟了你一千年的玉给出去了?”伊吹好奇地问。

“还不是因为你要吃菓子,我没钱买那酒。”八岐大蛇无奈地看着镇墓兽,它正在对着一堆小山一样的菓子大快朵颐,“他帮我买了,我总不能欠自家儿子的钱吧。”

 

镇墓兽吃掉了一大半,对着剩下的一小堆意犹未尽,左思右想,“啪”地变成了一只小猫的模样。

 

八岐大蛇:“……”

他是真的没想到自己随便说的一句“家猫”能成真。

 

小猫看到八岐大蛇似笑非笑的样子,懒洋洋地说:“这是为了能多享受。我变小了,菓子不就多了吗?”

八岐大蛇:“……”好像很有道理。

 

“不过我说,”伊吹又吃了一只和菓子,满足地瘫在地上,尾巴尖像真的猫一样一甩一甩,声音却难得严肃,“这次是我看你见不了孩子,可怜你才勉强放你一丝魂魄出去,你可别再想再出去了,老老实实在这狭间呆着吧。”

 

“当然。”八岐大蛇答应着,眼睛却在伊吹看不见的暗处,闪着狡黠的光。

 

他这次好不容易能出去一缕魂魄,怎么可能只是给伊吹买个菓子就回来呢?

他在自己分出的一缕魂魄里带出去一丝微不可查的怨气,它会循着伊吹早年召集人类的路线,找到那数名人类的后代,为他们种下蛊惑的种子。

 

 

“哎,我还没问你呢,”八岐大蛇突然想起什么,眯起眼睛看着那懒洋洋趴在地上的小猫咪,“我让你帮我儿子找个人家抚养,你怎么把他送去做了和尚?”

 

镇墓兽瞬间不困了,从地上蹦了起来:

“啊,这个这个……我只是把他放在佛堂,谁能想到老和尚挖了墙角呢……”

镇墓兽声音逐渐变小,心虚地不敢看八岐大蛇的脸色,仗着他不能靠近狭间之门,远远的躲开了。

 

 

 

(四)

须佐之男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地方,那条布满雷云的破空间奇奇怪怪的,又给他打开了一扇门,他别无选择。

 

这就是一片普通的平原,散布着低矮的山丘,树林稀稀疏疏,靠近山脚的农田有溪水流经。

时值初夏,正午的阳光热烈却不骄燥地落在田径上,一群孩童正在嬉戏,清风徐来,蒲公英悠悠扬扬地飘了满天。

 

须佐之男顺着田径,慢悠悠地散着步。看着远处村落的炊烟袅袅,水田里的老人赶着耕牛,眼神不由得也温柔了下来。

如果他和八岐只是两个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是不是也能过上这样闲适的乡村生活。

如果他和八岐没有那么多的错过和不得已,也能平静幸福地度过一生,扶持到老吧。

 

但这世间,哪有那么多的如果。他自嘲地摇了摇头,只愿当他回去再得见时,八岐别恨他,他就知足了。

 

须佐之男正漫无目的地想着,却被一阵嘈杂引去了注意。

他刚才原以为是在嬉闹的一群小孩,走近了才发现,他们不是在玩耍,而是在向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丢着什么。

 

少年只是旁若无人地走着,也不管孩童们往他身上丢草叶。

一个小孩见他没反应,便大着胆子推了他一下,那少年虽反应迅速地躲开了,但身上掉下来一块白玉。

少年想捡起来,却被小孩抢了先,好奇地把玉在脏脏的手掌里翻来覆去的看。

 

少年沉了脸色:“还给我。”

小孩不理,嬉笑着把玉传给其他小孩看。

少年忍了又忍,双手不由自主地慢慢攥紧。在小孩没有注意的地方,他的攥着的指缝里几丝黑气逸出,盘旋在他身周,渐渐地浓重了起来。

一个小童无意间转头,看见了这一幕,吓得不轻,正好传到他手里的玉被他一个哆嗦没握住,跌了下去。

 

玉石在空中翻了个面,阳光落在莹润的白色之上,勾出一条蛇的形状。

须佐之男瞳孔一缩,下意识地伸出手。

——

 

那枚玉,他记得。

 

 

那是在几千年前,他和八岐走在林溪边,桃花绽在枝头,映了满溪春色。

“我要下去喽。”八岐狡黠地笑笑,没等须佐之男反应便“扑通”一声,直接跳入了水中。

须佐之男猝不及防,被溅了一身水,气急败坏地拿水泼他,却被八岐灵巧地躲开了。

 

八岐正准备俯身泼回去,却看到有什么在粼波下闪光。

“看我捡到了什么。”他弯腰捡起来,向须佐之男挥挥手,趟着水走来。

须佐之男伸手拉住八岐,帮他从溪里上来,接过那东西,以便八岐腾出手弄干自己的衣服。

 

那是一块白色的石头,被溪水冲刷的晶莹透亮。

“这是块普通的石头。”须佐之男说。

“我当然知道这是块普通的石头,”八岐听见须佐之男一本正经的语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但是你仔细看啊。”

他拧干袖子上的水,指着石头给须佐之男看:“你看这,像不像条小蛇。”

 

须佐之男仔细看了看八岐手指的地方,那石头里透亮的地方,真有些像条将出未出的小蛇。

“而且啊,”八岐神神秘秘地凑近须佐之男,“我看这石头有成为玉的潜质。”

“真的吗?”须佐之男有些不太相信。

“真的,你可别不信,”八岐信誓旦旦地说,“我带在身上百来十年,它准能成玉。”

“用你自己的灵力温养啊。”

“是啊,你看它那个形状,和我有缘。”八岐把白石从须佐之男手里抓过来,“我就以后带着它啦!”

白发的少年拈着白石,指尖还余留另一人手心的温热,站在桃枝间漏下的点点金光中弯着眼角笑。

 

 

——过了这么多年,真的被你养成玉了啊。

 

 

 

眼看着白玉就要落地,却奇怪地拐了个方向,被一个人稳稳地接住了。

一只手落在少年的肩膀,虽是轻轻的搭着,少年却感觉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从肩头下来,压住了他四周的黑气,平息了他体内的躁郁。

他转头一看,一个高大的男人搭着他的肩膀,眸色带金,一言不发地盯着那群小孩。

 

小孩们害怕了,刚被少年身上突如其来的诡异黑气吓到,又见来了个不好惹的人,像是和少年一伙的,便赶紧一窝蜂地跑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避开肩膀上的手,侧过身向陌生男人致谢:“多谢阁下相助。”

须佐之男上下打量少年一番。这少年衣着干练,沾了些许灰尘,挎着一个简单的包袱,像是赶路的样子。

“他们拿草叶丢你,不生气吗?”须佐之男帮他拂去身上还沾着的草屑,问道。

那少年淡淡地回答:“孩童而已,何必置气。”

须佐之男看着少年自己拍去身上的尘土,没做声。

 

“还请阁下将白玉还予我。”少年收拾干净自己,正欲上路。

须佐之男没有理睬少年伸来讨要的手,问:“这玉你是从何得来的?”

“阁下是认识这玉?”少年看到他的神色,心下猜到几分。

“嗯。”

“是从前偶遇的一人给的,我本想还回去,但再未见过那人。”少年说道。

须佐之男了然。八岐大蛇定是想让这少年好好收着,才不让少年找见的。

“那你便好好带着吧。”须佐之男把玉放在少年固执地向他伸出的手里。

 

只是不知,八岐大蛇为何能从狭间出来把玉平白无故地送给一个少年……难道这少年的化鬼征兆就是他引诱的?

不。须佐之男想起那玉上的灵气 否定了这个想法。那玉灵气萦绕,又有蛇神千年的神力滋养,应是能助人清明心智的。少年带在身上,即使化鬼,也能护他不在鬼气中迷失。

 

走了一段路,少年发现男人没有离去,问道:“你跟着我?”

“我与你同路。”那男人面色平静,像在说真话一样。

“……”少年无语,他还没说自己要去哪呢。

 

“好吧。”少年无奈地答应了和这男人同行的请求。这男的穿着低调却不凡,看上去不像是图谋不轨的,倒像是个贵人,而自己身无分文,也不至于被讹上。

 

 

 

他说是同行,还真就只是同行。

少年本以为须佐之男只是想打听那枚白玉才跟着他,谁料到他沉默寡言,一路上正常的交流都没有几句,更别提打听事情了。

少年也不是个自来熟的人,和须佐之男说了几句话被简明扼要的回复噎了几次后,再懒得挑起话题,也乐得清闲。

 

 

“这家行吗?”

夕阳已没入地平线,他们寻了家客栈借住,少年照例问了问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一般在少年问他的时候只是点点头或者简单说一个“嗯”,但这次他看了看那在门口招呼他们的妇人,她虽表面热情,但面色不佳,有怨气缠身。

须佐之男深究地看了一眼少年:“你觉得行就行。”

 

少年早看出这家客栈被怨气包围,他问须佐之男是为了试探他是不是真的有本事,毕竟那次他有点控制不住的时候似乎是须佐之男帮了他。

听到须佐之男与平时不同的回答,少年心中有了底,看来这人确是有本事。

就照这几天他明里暗里试探,却没有从他身上发觉一丝灵力波动来看,此人实力深不可测。

至于究竟是什么身份,既然本人不愿意透露,他也懒得去猜。

 

至于这家客栈嘛,他也不至于见到有怨气却置之不理,就当帮帮忙吧。

他们顺着老板娘的招呼踏入了客栈。

 

“来来来,走这边。”老板娘引他们绕到后院,看着强打精神,脸上却是掩盖不住的疲惫。

“老板娘,”少年漫不经心地问道,“刚刚左边那条路明显更近点,为什么要绕道?”

“左边……啊,是这样的,”老板娘装作镇定,实则眼神躲闪,不敢看他们俩,“左边……左边的路有些塌陷,正在修呢。”

“到了,这就是你们要的两间房,”老板娘连忙岔开话题,“我还有别的客人要招呼,先走了。”

老板娘慌慌张张地走了。

 

他们刚刚在客栈门前时,只有他们两个人,哪里来的“其他客人”?

少年和须佐之男对视一眼,连房门都没进,等老板娘走远了,直奔刚刚那条路。

 

这条路确实有些不平整,但也不至于说是塌陷。他们沿着路走去,发现它通往一个园子。

园子里有假山,有池塘,还有长廊和凉亭,看上去是供住客们在此放松娱乐的。

这里布置得舒适雅致,应是老板吸引顾客的好地方,老板娘怎么对此避之不及?

 

他们走进花园,发现了缘由。

整个园子被凡人看不见的怨气包围,怨气最重的地方,是在一口水井上方。

 

一股怨气凝成的黑线从井里面伸出来,延伸到院墙另一边。

少年探头看了看井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见,但能察觉到那个散发怨气的东西就在井底。

 

他们顺着那股黑线的方向寻找过去,拐过几个拐角,发现线的另一头拴在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脖子上。

那漆黑的线映衬着姑娘细嫩的脖子,让人忍不住担心下一秒脖子就会被线勒断。

 

“妈,别忙了,”小姑娘做完手里的活,走到伏在柜台前的老板娘跟前,“我来吧,你去休息休息。”

小姑娘接过账本,继续算着没算完的账,妇人慢慢走到一张桌子前,叹口气坐了下来。

 

“老板娘。”少年踱到桌子另一边,也坐了下来。

“哎,”妇人答应了一声,发现是刚刚的客人,忙问,“是房间住着有什么不对吗?需不需要……”

“我来是想了解一下,”少年微笑着开口,“你最近有没有碰到什么奇怪的事?”

妇人明显地怔愣一下,随即否认:“没有没有。”

“真的没有?”少年又问了一遍。

“没有。”妇人神色慌张,看起来连自己都不信这话。

 

“不说实话,”少年神色自如,慢慢悠悠地开口,“那你女儿的性命,看来你是不在意了。”

妇人本来就心神不宁,听到提及自己的女儿,连凳子都坐不住了,直接扑通跪倒在少年脚前,哀声道:“求求您,求求您救救我女儿!”

 

不远处的小姑娘听到动静,抬头一看这情形,连忙扔下手头的账目,跑过来扶起了母亲。

“妈,说了多少次,”小姑娘警惕地看了一眼两人,“我真的没事,就别麻烦别人了。”

“这位姑娘,”少年起身,“你家中最近是不是有什么怪事发生,我看你煞气缠身,如不加以祛除,恐有大患。”

小姑娘打量一番少年和他旁边未说一句话的男子,仍有些警惕,但还是开口说道:

“我观你二人不像是骗人钱财的宵小之辈,便索性说个痛快。”

“来来来,坐下说,”妇人见女儿听劝,忙倒了两杯茶放在二人面前,招呼他们坐下。

 

“最近晚上总有一些窸窣声到处响,扰得客人睡不了觉。”妇人声音沙哑,“还有客人反应,好好地在屋子里呆着,就有杯碟之类的小物件从桌子上无缘无故地摔下来。”

“两位也看到了,这些事情导致客人都避得远远的,”她叹了口气,“非说是我们客栈闹鬼,生意也做不成了。”

“还烦请二位给看看吧。”妇人低头,向他们双手合十。

 

“不对,”少年盯着妇人,“你没说实话。”

这座宅子很明显有厉鬼索命,何至于被她描述得像区区鸣屋作怪?若真的只是杯碟等小物件不安分,那她刚刚脱口而出的是“救我女儿性命”又是怎么回事?

“这……”妇人有些惊慌,“我说的是实话啊,屋里有邪祟作怪……”

少年不语,只是慢悠悠地吹开茶碗上的热气,小抿一口。

 

“那不是邪祟,”坐在一旁没说话的姑娘开口,“那是我父亲。”

“我杀了他。”

小姑娘语出惊人,神色却淡淡的。妇人想阻止她继续说,但被须佐之男制止了。

少年放下茶碗,示意她继续说。

 

“我父亲原本顾家,负责,也算是个好父亲,”她垂下眼神,“他和母亲一起经营着这家客栈,我也没事就来打个下手,就像平凡的一家人一样。”

“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了。他变得暴躁易怒,把客栈所有活都丢给母亲干,稍有不合他心意的地方就打她。”

“母亲晚上受他的毒打,白天还要挣扎着起来招呼客人,”她声音颤抖,双手握得发白“那时候母亲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差点瘫掉。”

妇人看见她的模样,忍不住也眼眶发红,心疼地拉住女儿的手轻拍。

 

“后来有一天,我无意中进到那个他不让任何人进去的阁楼,那里藏着好多好多小狗的尸体。它们血肉模糊地被胡乱堆在角落,”似乎脑海里又浮现出惨象,她控制不住地哽咽了一声,“他原先给我养的小狗也在那里,它还活着,察觉到是我,还拼命想摇尾巴。”

“可是它哪有尾巴啊,”她低下头,眼泪啪嗒一声跌在桌上,“半边身体都没了,可他骗我它早死了!”

 

小姑娘颤抖着身子想去抱抱小狗,但被狠狠地撞开了。一只熊一样大的黑狗扑过去,一口就把小狗另外半边身体也咬掉了。

小姑娘被吓住了,愣在原地,直到那恶犬转头用冒绿光的眼睛盯住她,嘴里还叼着血淋淋的小尸体,垂下长长的涎水。

 

小姑娘才反应过来,她拼命支起已经瘫软了的身体,摸索着打开身后的门,飞快跑了出去。

她慌不择路地跑,直到再也跑不动了,嗓子火辣辣地疼,才瘫在地上。

 

然而她一抬头,看到的是她父亲布满红血丝的眼珠。

“你看到了,”他恶狠狠地问道,“是不是?”

小姑娘嗫嚅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拼命往后退。

男人高举起手臂就要来打她,被不知从哪里扑过来的妇人挡住了。

妇人苦苦哀求着,但男人已几近丧失理智,只是一下比一下更狠地打在妇人身上。

 

小姑娘浑身颤抖地躲在一边,眼睁睁看着妇人从哀求告饶,到慢慢被打得没了声音。

她看着伏在地上的妇女,男人丧心病狂的狰狞模样,再想起阁楼里令人作呕的气味,和小狗混浊却努力睁开的眼睛。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她冲了

上去,趁男人不备,把他狠狠推入了他脚边的井眼里。

 

 

“他要养犬神,却残害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他把母亲往死里打,我就也让他尝尝死的滋味,”她恶狠狠地说,“你们若是觉得我错了,大可以去报官,我也不会跑的。”

“咳,”少年听完姑娘的故事,也沉默许久,“这个报官呢,我们不管这事。不过听你这番话,确实是情有可原,我们嘛……”

“可以帮你们祛除那恶鬼。”须佐之男冷冷地开口,终于说了进这个客栈以来的第一句话。

 

“真的吗?!”妇人又惊又喜,“两位有什么需要的吗?符纸,还是什么,我这就去帮忙准备。”

“不是我,”须佐之男说了第二句话,“是他。”

 

少年睁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他,他怎么没发现这人还有这么坑人的一面呢。

“不需要符纸,”见妇人和姑娘还等着他们的回答,少年只得继续说,“只需要你们也在场。”

 

他们到了后面的园子,井里的黑气感应到有人靠近,又暴涨几分。少年把母女俩安置在庭园的一角,嘱咐她们老实呆在那不要乱动。

他和须佐之男去到井口附近仔细查看,少年绕着井,布下了几处阵法。

 

须佐之男注意到那阵法也缠绕着黑气,看来少年确是在修鬼道。

他不作声,装作没看见的样子,但耐不住少年频频自以为隐蔽地瞅他,便说:“若是需要我的帮助,尽可以说。”

“嘁,本大爷是需要你帮忙的样子吗?”少年见自己偷瞅人家被发现了,觉得有失男子气概,下意识撇过脸。

 

但他想了想,还是向须佐之男开了口。

“虽然你的身份我不便过问,但你的实力我知道,”他正色道,“如果一会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力量,劳烦你帮我护着她们。”

须佐之男看到他眼中的认真,点点头。

 

少年站在他第一个布下的阵法处,一手虚搭着那一股线,黑绿的怨气瞬间被更浓重的墨色覆盖。

墨色从少年身上汹涌地溢出,沿着线飞快地涌入了井里。

 

恶鬼从井底被逼了出来。

他全身上下冒着绿色的腐水和恶气,只勉强看得出是个人形,朝扰他清净的人张牙舞爪。

 

不远处的姑娘脖子上的线随着恶鬼的动作收紧,她看不见线,只觉得一阵窒息。

 

少年挥出一道鬼气,打开了恶鬼朝他伸过来的利爪。他念动术法,几处阵法里窜出漆黑的鬼气凝成锁链,缠上恶鬼的手脚,将他牢牢锁在原地。

少年双手结印,法印穿过半空,割断了那条连着恶鬼与姑娘的线,带着极具威迫的重压打下来,将恶鬼封入了他随身的葫芦中。

 

恶鬼被封印了,但少年还站在原地,半晌,吐出一口黑红的血。

须佐之男暗道不好,这少年看样子刚修鬼道不久,刚刚那鬼印耗费了他一半力量,此刻正气力虚弱,院子里残留的煞气逸入体内,难免受到侵蚀。

 

少年站着,一动不动,眼神茫然无神,然而面上已现鬼相。

他耳朵慢慢变尖,脖颈上也开始攀上妖纹。

他转过身,看到躲在角落瑟瑟发抖的母女俩,鬼气从他身上火焰般地暴涨,他呲开尖牙,扑了过来。

 

糟了,须佐之男忙施展神力为母女俩设下保护,上前挡开了少年的一击。

少年被这宅子里的怨念影响,认定这母女俩是他要杀的人。

 

须佐之男一边抵挡一边想着该怎么办好。

直接用雷劈醒他,还是先把他打晕?不管是哪种,须佐之男都不能保证少年还未彻底妖化的身体能承受住雷霆之力。

 

他本想先拖延一会,等少年疲惫了再打晕他,但这少年越攻击越猛烈,完全不见疲惫之色,反而是一招比一招凶狠。

初现鬼相就如此强悍,等完全化鬼之时,实力不可估量啊。

如此天赋异禀,修佛道可度化众生,修鬼道亦能统率万鬼,天生拥有此等资质的少年,自创世之初也不见几个。

这不免让须佐之男想探究一番他的来历了。

 

未等须佐之男感叹完,一道鬼气化作利刃袭来,须佐之男堪堪躲过,手上还是被擦破了一丝血痕。

看来不得不拿雷劈他了,须佐之男叹气,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造化吧。

 

须佐之男手中汇聚起金色的电光,雷声已在头顶云层中隆隆作响。他向少年的方向打下雷电,却无意间对上了他的眼睛。

那失了神采的眼睛染上妖异的紫红色,直直地看着他。

 

这让他想起另一双紫色的眼睛,也是在这样黑云压顶,雷声轰鸣之时,直直望入他的眼底。

 

须佐之男愣了一下,下意识想召回雷电,却来不及了。

电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向少年,就在须佐之男以为自己要扛着一具烧焦的躯体向母子俩告别的时候,一层银白的微光绽开在少年身前,替他挡下了一劫。

 

须佐之男定睛一看,是那枚少年一直带着的蛇形白玉,它不断地散发出银光,吞噬着逸入少年体内的怨气。

还有一道莹白的灵光,来自少年手腕上露出的一截珠子,也在帮忙净化宅子里剩余的污浊。

 

少年眼神渐渐清明,样貌也慢慢恢复原状。他环视过雷电萦绕的须佐之男,被他毁去大半的庭院,瑟瑟发抖的母女,感到有些愧疚,转开视线却发现一直佩戴着的白玉在为他驱赶侵入体内的邪念。

他惊异地看了一眼浮在半空发光的白玉,伸手让它落在自己掌心。

白玉散发着银白的光,温柔地抚过他的掌心。

 

 

 

“我已将恶鬼封印,你们可以不再担心了。”少年提起自己的葫芦示意,还是有些虚弱,偏头咳嗽了几声。

“多谢多谢……”妇人嘴上道谢,但双手紧紧搂着女儿,不让她靠近少年。

少年见此情形,也不恼,装作没看见妇人眼中遮盖不去的畏惧,向妇人告别。

“大娘与贵女今日遭此一劫,也该好好休息,”他说,“我们也不便打扰,告辞。”

妇人生怕他留下来,也没多作挽留,把少年和他一起的男人送到院门外,慌慌张张掩了门。

 

少年看着紧紧闭上的大门,面色平静地转身,把葫芦别在腰间,让它慢慢吸收恶鬼的力量。

他沿着小道向荒野走去,须佐之男也沉默着跟上。

 

 

深夜安静,遥远山腰上模模糊糊亮着几点光,许是有妈妈深夜点灯为孩子补衣裳。不宽的土路上石子硌脚,草丛里的蛐蛐声一有人走近便倏然停滞,等人走开又放心地继续唱着未完的歌谣。

原野静谧,四下无灯,唯有星河浩瀚在无垠夜空里流转。

只听得不轻不重,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落在土石铺就的路上。少年走在前面,仰头看着繁星,不知在想些什么。

 

 

“为何要用妖鬼之力镇压那恶鬼?”许久,须佐之男开口打破这片寂静。

“我去寻鬼道,便要修妖鬼之力,”少年不回头,但声音在安静的野外显得格外清晰,“不练习此术,彻底化鬼后,如何在妖鬼中占有一席之地?”

“……说的不错。”须佐之男承认。

 

又是一阵沉默过后,须佐之男终于还是问道:“但在凡人面前,你不是有更好的方法吗?”

 

这次,换少年沉默了。

 

他知道须佐之男看见了那串佛珠,知晓了他有超度恶鬼的方法。

他是在问他为何不用佛法,他研习百年的佛法更加强大,何至于用初入门道的鬼力拼上性命与之一搏,到头来还让凡人认为他是个异类。

他懂须佐之男的疑惑,因为他也有些迷茫。

 

“我要追寻最纯粹的恶鬼之道,”少年沉默许久回答道,“便需舍弃世人眼中伟正的佛道。”

 

须佐之男点点头,静默又在他俩之间落了下来。蛐蛐重新叫了起来,草叶轻摇,逸出一点一点的绿色微光,是萤火虫点着小灯,在原野上随风起舞。

 

“信纯粹的鬼道佛道,”须佐之男低语,“还是修什么样的法,也不必过于拘泥于此。”

“你从来,都是你自己啊……”

凉风携着低语飘走,少年在星河下慢慢走着,不知道是否听见了。

 

须佐之男停下脚步,看着少年义无反顾地向前。

 

 

 

许久之后,当少年拿着随身多年的菩提佛珠,诵着过去念了千万遍的经文,无形的经文化作无尽金丝,将鬼域的至强恶鬼重重缠绕。

下方是万丈的妖火,上面是千钧的佛经,恶鬼被禁锢其中,向他认降伏诛。

少年摩挲着手里白玉似的菩提念珠,恍惚想起多年以前的夏夜,消散在风中的话语。

 

“都是我自己……”

他轻笑一声,再向那身躯巨如山岳的恶鬼高喊:

 

“我要你成为我的王座。”

 

 

 

(五)

深渊之下,血海之中,数百魔神尸骸堆积起高耸的王座。

八岐大蛇站在来自深渊的天魔之子面前:“依据约定,我将灵力送往深渊。”

“哦?邪神,你就这么出卖了他?”王座上的黑影出声道,“前脚和他勾结,后脚就下地狱来找我。”

阿修罗接着说:“简直毫无诚意。”

 

“真是不温柔啊,”八岐大蛇并不为阿修罗的话而感到惭愧,反而安然自若地说,“倒让我想起了一位故人。”

 

阿修罗哈哈大笑,身后的触手迅猛地扑向两边的魔神。

八岐大蛇面不改色地看着尖利的触手把魔神开膛破肚,不由得想到了许久之前的那人毫不留情地与六恶神厮杀,冷酷的脸上溅上血迹,鲜艳又触目惊心。

真的是……有点像呢。

 

“这世上就是有着像你们这样,能够舍弃一切的家伙啊。”

火焰把哀嚎着的魔神吞噬,再重归于黑暗。

 

 

 

人间闹市的茶楼。

 

“我知你想找到一件武器,”八岐大蛇开口,“但苦于无处去寻。”

 

阿修罗冷着脸,也不问八岐大蛇如何得知,等着他接下来的说辞。

 

“正好,我这有一件,”八岐大蛇不紧不慢道,“足够强大,能帮你做成你的事情。”

他们在人类闹市的一座茶楼的二楼雅间,隔窗望去,外面的人熙熙攘攘,往来不绝。

“你也来一杯。”八岐大蛇又斟上一杯茶,放在他面前。

 

“你想要什么?”阿修罗碰都不碰茶杯,冷冷地问。

“你是聪明人,我便不和你绕圈子了,”八岐大蛇放下茶杯,茶杯在桌沿磕出一声轻响,他双手交叉,眼神锐利地越过十指看向对面的人,“我要你自己来拿。”

 

“在这里,”八岐大蛇指指自己的胸膛,“只要你把它拔出来,如何?”

 

“当真能毁掉神格?”阿修罗心存疑虑。

“当然,这天羽羽斩,原是高天原处刑神的武器。”八岐大蛇见阿修罗心动了,继续诱惑道,“摧毁破坏神神格,就能打破忉利天和弗栗多的诅咒,得到你希望的安宁……”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好。”阿修罗打断八岐大蛇的话,“我答应你,邪神。”

 

他拿起茶杯,一饮而尽,皱了皱眉,“味道太淡了。”

“若是那位天人之王,”八岐大蛇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笑容,“一定会为你准备魔鬼椒吧。”

阿修罗不欲多说,转身离开,最后瞥了一眼对面的人。

“但若是我发现你不守约定……”

 

八岐大蛇的声音悠悠从后方传来:“那我便静候你的到来。”

 

 

这两个人啊……

八岐大蛇摇摇头,想起上次见到天人之王时,他为了他的挚友,也是如此的固执和疯狂。

互相为了对方,委曲求全,不顾一切。

 

这样深沉的感情和羁绊……真是令人羡慕啊。

 

 

只剩下八岐大蛇独自坐在茶楼,凉风习习拂过窗棂,吹散了茶杯上残余的热气,撩起来几缕发丝。

窗外的街边有少女从小摊上拿了一只狐狸面具,蹦蹦跳跳地戴上走了,和她一起的少年付了钱,小跑着追了上去。

 

他出神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六)

白雾蒙蒙,四下皆是虚无,须佐之男踏入其中,白雾悠悠地浮动,尽头一点光芒明亮而刺目。

面容端庄的女子,安详地沉睡其中。

 

感觉到熟悉气息的到来,那女子睁开双眼,从光芒中徐徐而出。

 

“天照女神。”须佐之男语调毫无波澜。

天照眨眨眼睛,从许久的沉睡中醒来,还有些不适应周围洁白的光线。

她听到自己的弟弟冷漠地唤出如此陌生的称呼,稍显失落。

“须佐之男,来。”她向须佐之男招手。

 

须佐之男靠近几步,还是与天照保持着几步距离。

天照看着他与自己生疏的态度,便料到他已回忆起一切,也不再强求须佐之男,叹息道:

“当年……是我做的不对。”

 

须佐之男不语,天照便接着说。

“自那一战后,我的力量被削弱许多,当年封住你情感上的印记也有所松动,所以你才能想起那些过去。”

“我选择在这里沉睡来恢复自己,这期间,我也想了很多,细数了一下我这几千年都做了些什么。”

“当初封印你的情感,把你带到高天原的秘境,教你磨砺自身,变得更强大,”她说,“正因为那些,你才成为今天的你,所以我不后悔。”

 

 

“但对于八岐,我还是有些许的愧疚的。”

“在秘境里,我每个月都加固一次封印,却无意间陷进你的记忆,才知道他对你有多重要。”

 

天照注意到须佐之男听到这话抿起嘴唇,忙安慰道:“没事,我并未陷的太深,没有看到你的什么隐私。”

“那时我才刚刚接手高天原,很多事等我去处理,总是固执地觉得我没错,但看到你们一起的快乐,我动摇了。”

 

“可能还是有一点,我自己也不敢想的渺小的希望吧,我把他带回了高天原。因为看到你承诺过送他礼物,我便以我的神力化作面具,戴在他本体之上加以庇佑,希望你别怪姐姐自作主张。”天照徐徐说着,声音低缓,像年迈的老人坐在摇椅上,回忆着年少轻狂,“但我害怕啊,我害怕他想起来要报仇,便刻意模糊了他的记忆……”

 

“但他还是想起来了。”须佐之男说道。

“是……,”天照停顿片刻,叹息道,“后面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我天照自诩问心无愧,”她的声音坚定,但眼神里露出不可名状的哀伤,“但最后发现,我最对不起的人……还是你啊……”

 

须佐之男冷漠的眼睛里终于出现一丝波澜,似有所动容。

天照轻轻地握住须佐之男的手,他没有挣脱。

“我也不求你能原谅我,但你如今也变得强大了,火神的力量也慢慢消逝,我相信你也有能力,去追求你想要的路了。”

 

“这条雷云堆砌的走廊,”天照示意他的身后,那里黑云密布,雷声低沉,“便是你的情感挣脱封印后,为了唤醒你,由你的深层意识而形成的。”

 

“现在的你足够强大,也无人能挡,想做什么,便去做吧。”

“姐姐尊重你的选择。”

天照向他微笑,身影再次融入白雾,渐渐淡去化作光点,嵌入万千雷电之中。

 

 

雷云堆砌的虚空,电光在其中穿行交错,化成千万光轨,从须佐之男来时的方向,跨越无数时空,汇聚成一扇恢宏的巨门。

 

【这便是最后一道门了。】

 

须佐之男能感受到,冥冥中指引着他的那股力量,在身后的虚空中推他向前,。

 

【穿过这道门,就是现世了。】

 

他伸手,触及那门上绘着的蛇纹,蛇化作电弧,亲昵地缠上他的指尖。

 

【找回了的过往。】

 

那声音絮絮地说着只有灵魂才能听到的话语,让他分不清,这是不是自己的心为了一个答案,询问着自己。

 

【要怎样面对。】

 

他离开他记忆的走廊,穿过他心绪绘就的巨门,踏入现世,为他这么多年的踽踽独行,去寻找一个答案。

 

 

 

(七)

入目的是天地昏暗,山原崩裂,远处巨大的审判台高耸在山头之上,巨蛇鳞白如玉,环绕在天平边际。

他恍然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几千年前的高天审判之时。

 

但他还是一眼就找到了审判台下的那人。

那人仍旧白衣白袍,运筹帷幄的模样。

 

一头似狮如虎的巨兽向扑过去,利爪撕破蛇鳞,尖牙触及蛇骨。

须佐之男呼吸一滞,久违地发觉重新找回的情感与记忆的自己,也会因为另一个人的安危而揪心。

好在那人及时放出蛇魔回击,转手同时攻击一个阴阳师的结界,牵制住了巨兽的进攻。

 

这就是……担心的感觉吗……

虽然疼痛,但生动而鲜活,能感觉到心脏在有力地跳动,在催促他去找那人。

 

 

 

蛇神重新驱使神力,聚拢起云外镜的碎片。

紫黑色的妖气从缝隙和墙面中源源不断地涌出,将原本纯白的刑神场笼罩为一片不祥的黑色。

 

不好,须佐之男看见蛇神的动作,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他要用自己的神力恢复那面破镜子。

 

虽然知道蛇神不惜代价造成这种毁灭之景一定是为了建立新秩序之类的志向,但须佐之男绝不能看着他继续下去了。

别看蛇神此刻神态自若,但须佐之男知道,他是在强撑。

 

重现刑神台,指挥五把巨剑,独自一人对抗军队和大妖,就算是混沌中诞生的神明,神力也会一点点地流失。更别说是在蛇神刚恢复神体的时候。

他的神格居然还在天平上悬着,须佐之男真怕一个不小心,神格受到什么损坏。

 

 

“真是不让人省心啊……”须佐之男叹道。

不能再让他继续消耗下去了,别到最后,新秩序没建立,反倒搭进去一条蛇命。

 

 

五把正在大肆破坏着的天羽羽斩,其中一把突然调转方向,听到了主人遥远传来的召唤,对准了刑神场正中的云外镜,骤然发出金色的电光。

一时间大地震动,云外镜再次碎裂,刑神场也分崩离析。

凝聚着云外镜的神力被击开,盘旋几圈,再次回到了蛇神体内。

“须佐之男,这千年之后你也要现身了吧。”蛇神喃喃低语。

 

 

雷鸣声带着威压威压由远及近,一道修长的身影带着万道电光落下,霎时间天际明亮如昼。

须佐之男气势尊贵威严,还是那么的光明伟正。

 

“须佐之男……”蛇神惊愕之余,癫狂地大笑出声,“你也是来观赏这终焉的审判吗?”

须佐之男在蛇神面前停下,皱眉道:“八岐,你再这样下去,会耗完你的神魂的。”

 

“你是在关心我吗?”他仰起脸,眼中布满猩红,“可惜,晚了。”

蛇神此刻虽表面毫无疲态,但他仍旧悬在半空的神格已出现不稳定的迹象,出现几道微不可察的裂痕,若不是须佐之男时刻注意着他的变化,也很可能忽视掉这些。

但蛇神还是继续驱动着神力,无数黑气在他身上流窜,如洪流般地涌出,须佐之男毫不怀疑他能把自己折腾死。

 

须佐之男上前一步,在蛇神没反应过来之前,掐住了他的脖子,触到一手的冰冷,那是蛇神强撑太久的细细的冷汗。

“八岐,”他嘶声道,声音微微颤抖,“不管你在做什么,立即停下来。”

 

“你叫我八岐,”他被掐的扬起脸,像是发现什么有趣的事一般,勾起嘴角,轻声道,“你想起来了。”

他像是在问他,但语气却是落下的笃定。

 

“所以,”他缓声开口,“这就是你对待被遗忘了几千年的旧友的方式?”

须佐之男撒了手,八岐大蛇抬手轻碰一下自己被掐的僵硬的脖子,他注意到须佐之男眼中掩饰不下的担心,嘲讽地勾勾嘴角,转过脸不再看他。

 

 

空中被天羽羽斩刺穿的太阳突然绽开,化为莲花落下层层花瓣,飘落在他们之间。

“有意思,竟然想到以幻术来抵挡对太阳的伤害,”八岐大蛇转身看向下方的妖鬼与人类,“不过,天羽羽斩如果没有击中太阳,那击中了谁呢?”

 

帝释天冷汗涔涔,口吐鲜红。阿修罗注意到了,虽强压下心中的不虞,但灵神体却向着蛇神的方向蠢蠢欲动。

须佐之男默不作声地移了移位置,挡住了灵神体,用危险的目光看了一眼那异域模样的男子。

 

“你莫非…是在保护我?”八岐大蛇注意到他的动作,问道。

须佐之男默认了。

 

“但我不需要了。”八岐大蛇说,似乎觉得无比的可笑,“在我为了你与天照决一死战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被困狭间永堕黑暗之时你又在哪里?”

“你用我的血,铸就了天地间最强的武器,再用它拿来杀我。”

蛇神定定看着他,眼睛猩红。

 

“这里被贯穿了,”他指着自己的胸口,轻声低语,“很痛的……你知道吗?须佐之男……”

 

 

须佐之男看着面前人平静地吐露残忍的话语,但轻笑遮不住微红的眼尾。他感到自己的心如同废纸一样,被揉成一团再被撕碎,皱皱巴巴地散落一地。

 

“对不起。”

须佐之男抬手,将蛇神拥入怀中,力道如此之大,柔滑的缎料都被挤出了褶皱。

他紧紧地抱着,害怕他消失,更害怕自己再次忘记他。

他低下头,银白与金色的发丝交缠,脸埋进蛇神的颈窝,又嗅到几千年前荒野上的冷香。

“对不起。”他又闷闷地说了一遍。

 

 

“以前……是我不好,”他慢慢地说,双手箍着蛇神的腰背,帮他平息着神力,“但现在我回来了,再也不会有什么能阻挡我们。你怎么怪我都行……只要你别离开我。”

他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你不要走,好不好。”

 

 

蛇神猝不及防被抱住,落入一个滚烫的怀抱。他恍惚一下,仿佛又回到了多年以前他们的初见。

封印了他几千年的狭间又漆黑而湿冷,他好久都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温度和感觉了。

一滴温热的泪贴着发丝滑到后颈,烫得他瑟缩一下,也烫化了他冷硬多年的一颗千疮百孔的真心。

 

 

蛇类冷血,但也会贪恋一点点的光芒和温暖。

他沉默许久,终是也抬手放在了须佐之男的肩头。

 

 

 

 

“挚友,这是什么情况?”茨木看着天上两个刚刚还互掐脖子的神又抱在了一起,疑惑地问道。

酒吞摇摇头,莫名感觉天上的两位有些熟悉。他腰间系着的白玉微弱的亮了亮,像是在远远地打了个招呼。

 

 

 

突然一阵地动山摇,远处的天空与陆地之间,一道巨大的裂缝横亘其中,那是封印了数千年的六道之门,被五把天羽羽斩合力斩开。

 

须佐之男松开蛇神,回身召唤羽斩,五把巨剑听从驱使,结成雷霆状的神印打入裂缝,把缝隙中要逃逸出的异界气息又堵了回去。

天羽羽斩从裂缝处离开,又温驯地归于他身边。

 

 

地面上的众人观看了须臾之间的种种变数,此刻也不敢轻举妄动。晴明注意到天羽羽斩此刻不仅围绕着须佐之男,还把蛇神也划入了范围,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须佐大人,”晴明出声问道,“你这是……”

 

“六道之门已开启,”须佐之男回身,不动声色地护住身后蛇神,“吾也无力回天。”

“我只能将它暂时不为祸人间,至于如何彻底再次封印,只能你们自己去寻找了。”

“此事也算是和我有关,”须佐之男顿了顿,“若有什么需要,我定会前来帮忙。”

 

“那……”晴明还想说什么,但只是隐晦地望向蛇神。他正在须佐之男身后等着听他们的讲话,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会将他带走,”须佐之男知道晴明在暗示什么,“他也不会再干涉你们,无须担心。”

“……”虽然不怎么相信,但须佐之男都这么说了,晴明也不好再质疑,只得说道,“好,若我等来日陷入困境,还请须佐大人出手相助。”

 

 

须佐之男点点头:“那我们就先告辞了。”

八岐大蛇跟在须佐之男身后,还不忘探出头,拖长声音说:“到时候我也会过来,帮助不一定,在旁边看看应该很有意思。”

 

晴明:……你还是别来了吧。

 

 

 

蛇神绛紫的眼里又染上狡黠的笑意,慢慢悠悠地走在须佐之男身后一步的距离。

须佐之男无奈地听着他用逗孩子似的语气对晴明说话,放慢脚步,直到与八岐大蛇并肩。

 

 

地面上的缘结神揉了揉眼睛,是她眼花了吗?她刚刚好像看到须佐大人对蛇神笑了,传闻中冷酷无情的须佐大人原来也是会笑的吗?

 

 

 

雷声与风暴平息,四处流窜的魔气也渐渐消失,昏暗的云隙间透出几道白光,落在荒瘠的大地上。

纵使世间诸多缺憾,但总会有人站出来维护;即使是作恶多端的堕神,也有人愿意凭着一颗真心跨越无数时光来相见。

就像阴云后的太阳,无论经历了怎样的黑暗,也会温柔地抚过大地上的疤痕。

 

 

没有人看见,在层层繁复的袍裾下面,蛇神悄悄勾住了须佐之男的手。

须佐之男察觉到了,便有力地反握住。

 

他们在世界的瞩目之中,牵着不为人知的手。

 

 

他们如同彼此深入骨髓的毒疮,难以痊愈,又无法割舍,滚烫与冰冷相互触碰,也心甘情愿地在疼痛中拥抱。

 

来时的路有诸多遗憾,万幸两不相弃,往后经年,他们的故事还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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